我们认识那天,我告诉他:
“我最讨厌不坦诚。”
他乖顺地伏低脊背,轻轻点着头。
我伸出一只手,他盯着我的指尖愣了一瞬,然后吻了吻它,又攀着它起身。
他的腿很长。我用目光比量着,大约我脱掉高跟鞋,只能到他下巴的位置。
他那样高,我站着都必须仰头看他,何况是坐着。
他是聪明的。我的淡淡不悦被清晰捕捉,他带着点慌乱看我,似乎在询问他应有的姿态。
我抿嘴笑了一下,拍拍床。
他有点受宠若惊,动作一停,然后在我身侧坐下,又将脑袋靠了过来。
我见状哑然,手臂僵了僵,而后顺着他的脊骨一路摸索,在腰侧捏了一把。
他呜咽一声,我捏起他的下巴,逼迫他从我的身上脱离。
我细细打量着,希望从他的神色里,找出一个究竟来。
02
我怀疑他的青涩是否真实,但他的诱人是的确存在的。
我躺在他身旁,双臂枕在脑后,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讲着我过去的事。
我不吝啬用坦诚换坦诚,甚至我认为,主导一方本就应当更早地表现出诚意。
我从最重要的讲起,大约讲了两段实实在在的经历,然后又努力搜寻着边角记忆,连在软件上偶尔聊的几句话也掏了出来。
我讲得轻声细语,他歪过头去,胸口起伏得匀静,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。
“您讲完了吗?”
他忽然翻过身来望着我,我被盯得一滞,轻轻嗯了一声。
“您的声音很好听。”
他弯着眸,目光在我的手指上游移。笑意落在我的指缝,温温软软,让人手心发痒。
我倏忽了然,曲起指节,蹭了蹭他的鼻尖。他试探着拢过我的手腕,我由着他放肆,看他又吻了吻我凸起的腕骨。
我问过他喜欢什么,我记得并没有一个叫作“手”的回答。
但他又着实懂礼,双唇堪堪蹭上青色血管,脸颊若即若离贴在小臂中段,仿佛手里托着的不是成年人的手臂,而是一瓣含着露水的玫瑰。
我挑不出毛病,但我总感到有层莫名的隔膜,于是不自觉叹了一声。
他依旧垂着眼睛。
“您过去的事,我无权过问,也无权在意的。只要在我还陪着您的时候,您身边没有别人,那就足够了。”
“至于我的过去,只要是您问起的,我决不会有所欺瞒。”
他的话不卑不亢,我却愈发笃定了那层隔膜的存在。
他也讲起过他的故事,干干净净,如同白纸。
他是在袒露自己的,像是玻璃展柜里的瓷雕,毫末之间也能给人看得清清楚楚,但又始终站在一尺之外,只能观摹,却不能搅扰。
自然,也阻拦着自己搅扰他人。
我回想他伏下身躯的样子,姿势漂亮而妥帖,被迫昂首的时候,也只能从腕线看到指尖。
这是不逾矩的限度。他早默默记下,而我身在物外,后知后觉,却只想暗自慨叹。
但坦诚确乎不等同于亲密,他比我清楚得更早。
我开始怀疑起我所想要的,不知它究竟是否名为坦诚。
03
我们联系得并不频繁,他从不过问我的生活,只是在清晨向我道一句早安。
这一点我做得远不如他。苦于学业压力,我偶尔忍不住,便也会对他倾吐。
焦虑时,我的睡眠质量往往不佳,而又不得不面对成堆卷帙,便需要一杯浓咖啡灌醒自己。但学校的咖啡厅开门太晚,我着实无奈,于是向他抱怨了两声。
他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,语气轻柔地开口:
“或许有些冒犯,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,我家里有咖啡机,也有书房。”
一个人的书房,环境一定比自习室要好上许多,我有点动摇了。
“不打扰你的话,我想是可以的。”
他笑着否认,只打着趣道了声恭候。
大约十几分钟后,我敲响了他家的门。
他侧身将我让进,我半只脚踏入门槛,一些期待升腾起来,诱惑我继续侵入既定的边界。
我拧起了眉毛,心里无端生出些烦躁。
他似是察觉,带着点关切看我,先向我指明了书房的位置,又替我取下肩上的背包。
我将自己丢进绵软的椅子,看他先替我取来书本,又捧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。
我向他道谢,接过杯子,看见细腻的奶沫浮在顶层,勾出一只小狗的形状。
我心头一暖,心情也大好。抬眼看他,他垂眸避过我的目光,一如往常地微笑着。
不在酒店时,他的分寸仿佛以尺裁度,非是欲语还休的诱敌深入,而是点到为止的温和亲切。
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,翻开桌上的书本。捻一捻指尖,上面还带着杯侧的温度。
奶沫细碎如银,在斜斜阳光下升腾起袅娜薄雾。我深深呼吸,一点舒畅从鼻尖蔓延至肺腑。我开开心心地伸起了懒腰。
扭头看向左边,他仿佛大梦初醒,眸光在一霎被敛进长睫。
“先不打扰您了,我也去做一些别的事情。”
他转身欲退走,却被我一把捏住了手腕:
“你刚刚,是不是在看我?”
他轻咳一声,欲摇一摇头,又仿佛想起什么,还是犹豫着点了头:
“您伸懒腰的样子,像是小猫。”
我瞪他一眼,他耳根微红,从我的禁锢中慌乱逃离。
望着那个难得仓皇的背影,我的心情无限地好了起来。
即使他还是用着敬语,但我感到,我第一次透过那层幛子,真真切切地触到了他。
04
我很是讨厌那层隔膜,于是我们越来越多地,在酒店以外的地方相见。
没课时我便去搅扰他,缠着他替我磨咖啡,因为那日的饮品味道实在很好,好到让我想念许久也不能忘却。他每次都爽快应下,也每次都在咖啡顶层勾出一只小狗。
按理来说,同样的东西,看多了自然会厌烦。但每次看到那与他有几分神似的小动物,我总是止不住地嘴角上扬。
最初的时候,我在书房,他在客厅。我摊着一本书往脑袋里塞知识,他便也捧一本书,在客厅读得入神。后来他离我越来越近,有时在床角拿着手机出神,也有时躲在我身后悄悄看我,被发觉时,往往如那日一样红了耳根。
他渐渐褪净了疏冷,露出里头欢喜的软来。
对于自己一手酿成的结果,我当然是很受用。但有时也难免惶恐——
我未经协商便一点点探入他的生活,一点点越过纯粹关系的边界。他或许无知无觉间被我缠缚,但他内心究竟如何感想,我却并不知晓。
想来有愧,但他从未提及,也未对我的越界表示不满,我便自作主张,认为那是默许了。
但我终究谴责着自己的莽撞,也日复一日地不安起来。
那日我照旧喝着咖啡读着书,他也照旧坐在床角,静静地盯着我的耳垂。笔尖在空气里停滞许久,屋里安安静静,我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我犹疑着,不知究竟是否应当打破那种不安。我感到耳后的吐息越来越近,落下的位置从肩头移到耳垂,又挪到了颈窝里。
他将下巴搁在我肩上,睫毛轻轻扫着,一下一下,不偏不倚扫在我心坎上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一股热流冲上了太阳穴。我啪地扔下笔,在他惊诧又仿佛了然的目光里,掐住他的下颌,狠狠吻在了我渴慕许久的唇上。
他似乎依旧从容,但他闭上了眼睛,眼睑颤抖着,呼吸的节奏也凌乱得很。
我第一次笃定了他的青涩,于是放宽心思横行起来。等到他连脖子也红得透了,我才松开了钳制他的手。
“对不起。”
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,他便用手指抵上了我的唇。
他摇了摇头,第一次笑得那样肆意。
我终于叩开了那层厚厚的玻璃墙壁,他不再是近在眼前的玲珑瓷器,而成了阵阵薰风,在漫天花雨里与我缠绵悱恻。
“你可要想好,许多人说,掺了情感的关系不能久长。”
我认认真真地盯着他,而他伸开手臂,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。
他什么都没有说,用剧烈而有力的心跳回应着我。
我将手指探入他指间,用力地握着。
05
后来,我也说不清楚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了。
他依然会在闲暇时陪我读书,有时坐着,有时躺着,有时则被迫蜷在桌底。
他也依然会为我磨咖啡,但当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,那么咖啡往往放得冷了,也不能够成为人的食粮。
我确信,不掺感情的纯粹关系,最少并不适合我,或许也不适合他。
我们互相闯入了对方的生活,又在里头落了脚、扎了根,住得舒服又惬意,直至成为了其中一部分。
是长长久久都不能割舍的、最甜美的一部分。
•完•